时间:2005年5月11号
这么开头可能有些俗套,不过千真万确是我的感受:从未想到有生之年能够现场听到kronos quartet。不在纽约,不在巴黎,就在这个深藏于法国腹地的小城。
早早订好票,早早入场。看电影看戏还找得到同伴,听音乐就只得我孤身一人。当代实验音乐,每次推荐给人听后,不是气氛骤然尴尬,就是看对方落荒而逃。每一张我收藏的kronos quartet的专辑,都被加上了令人哭笑不得的解说,不是杀猫,就是拆房子。
音乐厅照样客如云来,不用看脸孔,全是风衣,高级针织衫,做好的五颜六色的头发,方圆几十里的城乡小资,拿着所有戏院音乐厅的年票,看朋友圈子的动向,务必根上潮流。再有就是三五成群的年轻人,因为市政府特别优惠,少于一顿麦当劳的钱可以进剧院,我也是享了这个福。观众之多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,但看见售票处有人负责接受邀请函,心说主办方也准备好了应对之策。排在我前面的两位穿黑衣的老年修女,恐怕就属此类特别观众。
位子很不坏,近千人容量的场子,坐第八排。靠边。陆续前后左右都坐满了。身边是一对青年男女。和两个埋怨太靠边的中年女人,不住的张望,终于在开场前几分钟见缝插针到中间去了。在爱乐大厅听柏林爱乐,坐的是仅次于站席的最差位子,不过正在舞台后,看得到指挥的一颦一笑,也看得到舞台下的贵宾席有多少空位。还没到中场休息,就感到蠢蠢欲动之氛,大家还在鼓掌,那些空位就一一填满。
舞台布置有些特别,除了四把椅子四个乐谱架,左右各摆了两个巨大音箱,好像摇滚乐演出的装备。看来不只陈美,他们的乐器也通上电了。只是我孤陋寡闻,想不出还有什么声音是他们必须借助电流才能发出的。好歹是kronos quartet啊。身边的女孩说,她的同伴表示赞同。大家都来长个见识。
等到满场的中年小资们互相认了亲戚,不辞劳苦的一一握手吻脸,灯光终于全部熄灭。那个一般只要求关掉手机的温柔声音宣布,演出曲目顺序有所更换,新的顺序如下……我暗笑,这一来喜欢不喜欢都不知道是哪一首了,明天怎么在人前吹嘘。也好,文化这种东西应该烂熟于心,不动声色。按图索骥,临阵磨枪,终究低一筹。看多了介绍的文字,把艺术也分个三六九等,东邪西毒几大门派,光顾着把人家归类,挑拉错了的地方,一曲奏完,什么都没听到,才是本末倒置。
掌声雷动。聚光灯大亮。他们就站在我的面前。
三十年了。谢顶的还是谢顶,稀疏的还是稀疏,浓密的依旧浓密,只是颜色从乌黑变为银白。面容虽看不真切,只是那么轻轻鞠躬,没有多余的动作,沉稳大方。或许是我太习惯专辑封面上他们身着花衬衫的前卫造型,看到第一提琴浅蓝衬衣深色外套,第二提琴和中提琴暗色花纹衬衫,就怕是岁月催人老。我认识他们的时候,大提琴手还不是这一位啊。巧合抑或习惯,大提琴手总是女性,原来有个法国姓氏的金发女郎应该是红颜落去,现在的褐发女子异常年轻,正是照片上他们的年龄。物是人非还是时光倒转,我有些恍惚。
乐手就坐,调音,未见异常,第一提琴忽然高举双臂,作仰天长啸状,其余三人才挥手操弓,原来是他们的开始讯号。
第一曲可谓尽显kronos风格,小提琴慢慢一弓下来,竟是古老门轴咯吱转动的声音。霎时阴风四起,魑魅魍魉接踵而至。古老的宅院,野猫出没,人的想象力真是有限,朋友们加在他们音乐上的解释,我又不折不扣的照搬(后来看节目单,才知曲名为“九尾猫”,哈)。kronos一直在挑战乐器的表现力。我对他们一见钟情,也是因为一首专门敲打提琴,把弦乐器当打击乐用的的曲子。
一曲终了,掌声并不热烈,这样开始,无异是下马威,观众中了解他们的自然觉得亲切,可是大多数显然给吓住了。如此勇气,不愧是前卫艺术家。我也找回了感觉,这就是他们啊,千真万确。
第一提琴拿起搁在乐谱下方的话筒,自己作起报幕员。好听易懂的美国音,口口声声说,为你们演奏下一曲,让我又激动不已。太多的音乐会,音乐家只用乐器说话,谢幕的时候也是矜持的连连鞠躬,无法满足乐迷的偶像崇拜欲。听到乐团灵魂人物david harrington的声音,我才懂得,正是这种平易近人的开放作风,使他们长盛不衰。
接下来的曲目就讨好得多,亦见功力,有拼贴风格的,也有调性的,这么安排,也是有苦心,以轻巧的作品消除观众的对第一曲的抵触情绪,为下半场篇幅较大的作品作铺垫。看来kronos深谙演出心理学,学院派音乐曲高和寡,很难令听众产生共鸣,有很多概念问题,也不可能在台上讲解,只能通过巧妙的安排,让音乐找到接近听众的途径。
灯光可以说是乐团的第五位成员,红蓝金三原色的成排彩灯,在舞台背景上打出眩目的图案,一个乐章奏毕,颜色也随即更换。曲目末尾,灯光全暗,只得几缕幽光,勾出乐手的剪影。如此清晰的提示,不会有鼓错掌的尴尬。从第一次听音乐会,我就疑心那些带头鼓掌的人是安排好的。直到一次在武汉剧院,美国伊斯曼罗切斯特爱乐乐团演奏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,第一乐章终了居然掌声大作,才相信只不过是一些愣头青哗众取宠。到了此间,经历过几次鼓掌陷阱,明白西洋乐虽说是洋人所作,也只是针对有限的听众。音乐面前,不分中西,只有艺术家与凡人。且不说当代音乐,就是舒伯特,一时兴起多写一个乐章,也令听众无所适从。kronos煞费苦心的安排,分明是深知听众难为,如此细节都肯为听众着想,可见他们一切为了交流,决不故作高深。
惊人的发现还在后面,david宣布要“为你们”演奏Rahul Dev Burman的作品。Rahul Dev Burman是Bollywood第一个将摇滚与印度音乐融合的电影音乐作曲家。属于叫好又叫座一类,专为kronos写过作品。我正在高兴自己属于“知音”之列,就看到david放下话筒,其他乐手在乐谱架下方一个小盒子上摆弄一会,还拿出耳机戴上,印度小鼓就响起来了。原来这是个类似于卡拉ok的系统,kronos到处都有整个乐团伴奏。乐谱架除了放乐谱,还是电提琴接口,伴奏音响控制器,和两个音箱接通。
此时的提琴都打开了效果器,宽广飞扬的音色,特别适合热情绮丽的印度音乐,原本彩灯在琴身上诡异的反光,也开始闪烁,一片流光溢彩。乐手黑色的影子投射在墙上,似赤道地区树影斑斓,又似童年的皮影戏,深深的异国情调,得来不非吹灰之力。身边的女孩也扬着头,着魔似的看。开场来的不适,此刻应该烟消云散了罢。当代音乐不只是折磨感官,也是走出西欧传统的象牙塔,音乐已经伸出了手,我们呢?
中场休息。这回掌声十分强烈,kronos善于发挥现场优势,这些曲目,既体现水准,兼顾风格多样性,调动听众情绪而不煽情媚俗,客观展示当代音乐创作的几个倾向,更令人惊讶于其技术之全面,涉猎面之广,探索之深入。实实在在的严肃音乐家,却重在沟通,一心让音乐重回人间,艺术与时代挂钩。我真是没有错爱。
慢着,其他人怎么想?抬眼看众生,小资们纷纷去吸烟室,身边两个年轻人尚在。女孩先发制人,说第一首太难了,男孩倒表示喜欢。孺子可教也。没有回头,听得背后两个女小资说话,一个年轻的声音说,他们的音色真是特别啊,你看呢?很多样化啊。另一把声音苍老,答道,最后那几首不怎么多样化啊。年轻的声音说,那几首是电影音乐。苍老的声音说,是吗?你听得懂他说什么?年轻的声音讪讪然,踌躇后仍然说,他们的音色真的是特别,我很喜欢。
这就是巴尔扎克笔下的外省名流,地方闺秀罢!穿着中规中矩的成衣,听到过最晚近的音乐家就是李斯特肖邦,可能不看好莱坞的电影,但听说唐璜做出摇滚版还是吓得魂不附体。
下半场开始,四人依旧不卑不亢行礼,大提琴手脱了金色外套,只余贴身黑色背心,美好身段尽情显露。
david仍然用他亲切简洁的口气,告诉我们演奏的是一个冰岛乐队的作品的改编版。果不其然,才说到摇滚,摇滚就来了。
还是电提琴嘹亮丰满的声音,十分接近电吉他的音色,从两个巨大音箱中冲出来,好像自由的信天翁,在北极圈纯净的灰色天空中翱翔,时而从深蓝的海面上掠过,看浪尖碎在黑色的悬崖上,时而直升云霄,脚下的地球变得很小……
音乐刚才还是小心翼翼的接近,现在则毫不客气的将听众紧紧抓住。古典音乐的若即若离,还是不敌摇滚乐的直截了当。这一曲荡气回肠,从开场至今,才令我真正放开胸怀。自十八岁听薛伟起,我从未如此热爱音乐。
我忍不住加入了提前鼓掌的行列。同一排尽头坐着两个大男孩,为抢彩头,鼓掌,吹哨都不甘人后,脚翘在前面椅背上,听到好处,手舞足蹈。旁边的其它人都是慢一拍,要愣一愣,想一想,才找得到勇气举起手。kronos是否告诉我们,音乐不分朝代,其实是写给真性情的人?任何门派之见,学究之气,只能损害那最初的感动?
最后一首是steve reich的三重四重奏triple quartet。以重复见长的作曲家,正抓住了音乐的本质。kronos事先录好了另外两个四重奏的部分,用“卡拉ok”播放,然后四人深吸一口气,纵身投入。同一主题不停重复,已经紧张躁动,他们在录音的背景上,与自己的影子赛跑,时间重叠错综,令人痴迷不能自己。
曲终,照例的鼓掌十分钟,平时是客气,这次我是真的。后排,两翼和楼座上哨声四起,激进的穷学生的位子,当年雨果“欧那尼”革命性的演出,也多亏了便宜位子上的拉丁区大学生和进步文人撑腰。我惭愧自己没有勇气,像身边的男孩女孩那样大声叫好。
四人还是那样笃定,安安稳稳出台来谢幕两次,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。什么更换曲目顺序啦,什么展示音乐与新技术的结合啦,我总算见识到了脚踏实地的音乐家,自人民中来,到人民中去。从古到今,多少大作曲家放下架子,写青少年入门曲目,伯恩斯坦还著书立传,解释严肃音乐,kronos今天三言两语简介实验音乐,用“古典”的方式演奏大众音乐,两个小时之内就轻而易举的征服了我们这些年轻人。坚持艺术性不忘关怀听众,一切为了奉献最真,思想开放,曲目长新,柏林爱乐也作不到,太简单的就是停留在十九世纪的演奏曲目上,满足自诩高雅的小资们的虚荣心,媚雅其实为最大媚俗,音乐本身故步自封,着实耽误了许多优秀作曲家和演奏家,也令古典听众圈子日益狭小。
加演曲第一首,据david说,是根据民间歌谣改编。关上效果器,提琴温柔如摇篮曲,只一下就抚平了听众的心绪。短短一段歌谣,观众热情未冷,继续要求加演。
kronos加演第二首,我想以他们丰富的现场经验,会先静后动,冷一冷情绪,只是为了达到最终的高潮。果然,david说,下面要为你们演奏的是,jimi hendrix越战期间在伍德斯托克演奏的一个曲子。虽然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演奏jimi hendrix,前排的小资们还是哗然。我抖擞精神,准备看好戏。
四人齐齐接上效果器,扭动控制旋钮。一时间四把提琴吼声大作,好似一百把jimi hendrix的电吉他复活,david奏出美国国歌的主题,转眼又淹没在狂吼之中。强劲的音符几乎撕裂墙壁,让人动弹不得。jimi hendrix地下有知,定会击节赞赏,让那些温情脉脉的虚伪音乐见鬼去吧。音乐就是这样从身体中最深处冲将出来,撕心裂肺,报废声带和耳膜。音乐终于以真面目示人!革命不死,音乐永存!
年纪大些的人早就如坐针毡,此刻纷纷起立,拾起外套。没有像爵士音乐节时听见hot一点的就立马退场,已经算是客气。年轻人都在吹哨子,大声叫好,只有我,在黑暗中咧开嘴,无声地笑了。这个笑,不是听懂了笑话后,从神经上有声有色反弹回来的笑,这个笑是直接从琴弦上飞出来,通过比空气和地板更迅速的什么导体,从脚底那么一麻,一直上升到发根,才觉察出自己的眉飞色舞。
灯光果断的全部打亮,他们不会再出来谢幕。该走了。出门时,又跟在修女的后面。修女啊修女,你喜欢这场音乐会么?
后记,交作业
本来听音乐会就跟出去旅游一样,事先要做好功课,察看相关资料,了解历史背景和掌故,知道什么东西值得注意,心理上也有准备,做出不动声色的大家风度,见到好的东西不会忘形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我开始刻意不做功课,不管是看电影,看戏,听音乐会,事先的了解尽量少,到了现场,寻找冲击力的同时,也考察自己的接受能力和知识面。大脑和心灵并用,神经非常紧张,心灵完完全全的投入,大脑却飞快的思索。情感与理智,一个忘我,一个包容,感觉非常之好,估计要借助某些药物才能达到的境地,也不过如此吧。
其实我这样做,可能也是出于念旧,听音乐会最多的时候,恰巧是刚刚入门,修养的欠缺可以用热情来弥补的少年时代。坐在音乐厅最末的位子上,把四周的嘈杂置之度外,双眼紧紧盯着远处台上那些小小的人形。音乐的浪头,到了我的心中,就变成了海啸。
事前一张白纸,事后回家做功课,发现答对很多,岂不是更有成就感。
这次也不例外。作业如下:
Kronos quartet这次向我们介绍的,都是他们最新的作品。
Terry Riley的多媒体音乐Sun Rings,是一个庞大的计划。完整演奏时间长达一个半小时。分十个乐章。为弦乐四重奏团,人声,灯光,和背景画面而作,题献给Kronos。用幻灯播放的背景画面为美国航空航天局在太空中录制。作曲家在911后创作此曲,以表现他对宇宙,外星智慧生物的想象,以及对和平的信心。
本次音乐会上演奏的,仅是最后两个乐章,终曲名为One Earth, One People, One Love,集中体现了作曲家宇宙大同,世界和平的理念。
冰岛乐队Sigur Ros在摇滚圈内就以另类著称。主唱兼吉他手Jonsi Birgisson竟然用琴弓演奏电吉他,和Kronos有异曲同工之妙。自94年出道至今,出过四张专辑。那首令人激动不已的飞翔曲,是由Stephen Prutsman为Kronos改编的Flugufrelsarinn( The fly freer ), 出自他们的第三张专辑,Ágætis Byrjun(1999)。
最后的加演曲的历史背景,有David那句简单的话:“jimi hendrix越战期间在伍德斯托克演奏的一个曲子”,借古讽今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有勇气的美国艺人向来不少见,反战,倒布什,从Bob Dylan,Jimi Hendrix到George Clooney, Michael Moore,我亲眼见到的有Alison Mosshart(The kills女主唱),布什连任当天,她在本地开演唱会,一上台来就宣布:操那个统治美国的魔鬼。不管是口诛笔伐还是借诗言志,我喜欢这样有良知的艺术家。
最后谈一点八卦。
Kronos原来的女大提琴手Joan Jeanrenaud在组团二十年后,终于以“个人原因”离开乐团,由年轻的Jennifer Culp接任。有痛恨他们的朋友切齿云:这些人也要繁殖。倒也一语中的。看他们的演出时间表,一年到头都排满,足迹遍布世界各地。演奏家生涯确实与家庭生活不兼容。不过当Terry Riley为David死去的儿子写出扛鼎之作Cortejo Fúnebre en el Monte Diablo的时候,音乐家所作的奉献也得到了补偿。